《子鼠启新:千年艺术中的灵鼠万象》
金猪拱门辞旧岁,子鼠衔春启新元。从《诗经》"硕鼠"的讽喻到苏轼《黠鼠赋》的诙谐,这种啮齿小兽在传统文化中始终扮演着复杂角色。当我们拨开昆剧《十五贯》中娄阿鼠的奸邪面谱,穿越沂南汉墓画像石里猫鼠对峙的千年瞬间,会发现艺术长河中,鼠辈们正以千面姿态演绎着中国人对生命、繁衍与祥瑞的哲学思考。
汉代画像石上的猫鼠博弈,堪称最早的生态寓言。山东沂南墓室中,那只伏于几案下的花猫与相向而来的老鼠形成微妙的张力场,匠人以凝固的石刻捕捉动态平衡,恰似《易经》阴阳相生的具象表达。这种对自然关系的艺术重构,在唐宋时期升华为更具象征性的视觉语言——北宋《宣和画谱》著录的《茄鼠图》《青菜鼠猿图》,将老鼠与果蔬并置,暗示着农耕文明对丰饶的永恒祈愿。
元代文人笔下,老鼠完成了从自然生灵到文化符号的蜕变。钱选《莲实三鼠》中啃食莲蓬的鼠群,通过"莲"与"连"的谐音,将生物本能转化为子孙昌盛的祝福。画家以工笔细描鼠须纤毫,却在瓜果藤蔓间暗藏"绵绵瓜瓞"的隐喻,这种"以形载道"的创作理念,恰是文人画"托物言志"传统的精妙注脚。而明宣宗朱瞻基的《三鼠图》,更将白鼠升华为通灵瑞兽,其笔端凝聚着《抱朴子》中"白鼠知千里"的神秘想象,又暗合敦煌25窟壁画中奏乐引魂的鼠形仙使,构建起跨越生死的神圣叙事。
当我们将目光投向丝路遗迹,鼠的形象在文明交融中焕发异彩。新疆丹丹乌里克出土的鼠王木板画,头戴宝冠的鼠神融合了波斯细密画的装饰风格与埃及正面律的造型法则,其蓝袍红裳的王者气象,恰是玄奘笔下于阗鼠王传说的视觉转译。这种跨文化的艺术嬗变,在盛唐长安催生出新的祥瑞话语——茂陵铜鼠口中圆球,既可是西域传来的葡萄,亦可视为后世"吐宝鼠"的原型,见证着丝路物产与信仰的双向流动。
民间美术中的鼠辈们,则在雅俗之间搭建起情感桥梁。江南蚕农供奉的泥塑蚕猫,既是实用驱鼠器,更是对五谷丰登的精神守望;华北年画里吹打迎亲的鼠辈,以荒诞诙谐消解着现实的生存焦虑。齐白石笔下的偷油鼠尤具深意:画家以率意墨团勾勒鼠形,却在题跋中自述乡人盗画的趣事,将文人笔墨游戏与市井生活智慧熔于一炉。这种雅俗共赏的美学取向,恰如白石老人自题"为万虫写照"的创作宣言,赋予平凡生灵以诗意的栖居。
从商周青铜器上的提梁鼠首,到当代生肖邮票中的卡通造型,鼠的形象始终在神圣与世俗、现实与想象之间游走。这个伴随人类文明万年的伴生种,在艺术家的笔下既是偷食黍稷的害兽,也是吐纳祥瑞的灵物;既象征狡黠机敏的生存智慧,又寄托瓜瓞绵绵的生命哲思。当庚子年的钟声敲响,或许我们该重新审视这些穿梭于历史缝隙的小生命——它们不仅是生肖轮回的计时符号,更是中华文明观照万物、天人合一的生动镜像。
(作者:王瑀,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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